艰难地将不受控制的手指虚握做兰花状,身体跟随着脑海中无声的旋律开始旋转,晚上8点,郭家源(Soul平台用户@公子倾玉)再次来到后村的鱼塘,开始练习昆曲。选择在这里练习,对于当时的他来说,是一个无奈之举。自从出生两个月确诊为脑瘫以来,嘲笑声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年少时光。肌肉紧张、四肢不听使唤,连一些简单的动作都需费极大力气,何况抖袖、碎步、滑步……
在试图爬上村里的戏台偷偷试着表演,却被孩子们围观嬉笑之后,他选择来到那片鱼塘。这也是他的“工作地点”,为了补贴家用,他得看管鱼塘。每到夜晚,如果有人来到这里,就能看到他一个人不停地旋转、下腰。在仅有虫鸣做伴奏背景声中,每当一个动作做完,他都会定神看着地上的影子,以影为镜,矫正舞姿。
彼时年纪尚小的郭家源并不知道,那些因对昆曲无限热爱而一遍遍练习的动作,带着无数个被月亮见证的时刻,数年后,让他得以完成昆曲考级,甚至站上更大的舞台,蜕变为自己少时最爱的“杜丽娘”。
郭家源(中)练习昆曲中
不屈向上的故事还有很多。距离身在西安的郭家源八百公里外的黄冈,另一位95后安然(化名,Soul平台用户@致郁不如治愈)正在和双杠“较劲”,因意外双腿瘫痪的他,在轮椅上坚持运动,不仅减重80斤,也在后来达成了和小伙伴一起看大海的愿望清单。
近日,杭州残运会刚刚落下帷幕。运动员们在运动场上演绎生命奇迹,挑战种种看似的“不可能”。赛场之外,如郭家源、安然一般奋斗于各自人生赛道上的残障人士还有千千万万。那些关于困境、治愈的故事,一段段精彩的“奇遇人生”,正在现实中不断上演。
这些愿意走出自己的天地,与外界发生连接的人,总有想要分享的东西,以及和更大的世界互动的向往。或许现实中的隔阂往往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墙,而通过科技、借助互联网和社交平台,总有人能感受到他们的喜乐悲欢,并轻轻与之相拥。
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轮椅旅行
九月底的日照,已经泛起了凉意。
决定去海边看日出的那天,28岁的安然凌晨四点半就起了床,在路上能感受到这个海滨城市空气中被海风送来的湿润。
这是家在湖北黄冈的他,第一次见到海。也是他自16岁那年发生意外导致双腿瘫痪之后,第一次出省。和他一起的,还有三个伙伴,分别来自河南、江西和四川。这些原本散落在天南海北的人,在数年前经由网络相识。同样的遭遇和苦闷,很快让他们成为彼此支撑的好友。
通往海边的路并不好走,尤其是坐在轮椅上。一些石子,木桥间几道分隔极大的空隙,都让他和伙伴们的轮椅险些翻倒在地。在往海边赶的这一路上,目光所及,皆一片漆黑。就这样相携走到天泛微光,人也陆续多了起来。
在记录这场日出的Soul瞬间动态里,安然说,他拍到了一个特别美的画面。那是一对依偎在一起,牵手等待日出的情侣。或许在见证浪漫与幸福的这一瞬间,那份美好就变成了双份,一份定格在他的心中,另一份顺着网络再度流转出去,传递给了更多人。
安然镜头下的日出
这其实并不算一场“完美”的日出,大片厚重的云,挡住了太阳。那抹橘色终于透出,并开始晕染。“云中间有个洞,太阳要升起时,云洞来到了太阳前,一切都刚刚好。”就好像云也知道,这是他受伤十一年后,第一次出远门。
安然记得,意外从楼上摔下后,在住院的很长一段时间,自己都是恍惚的。尽管当时胸部以下没有知觉,但一开始,身边有人告诉他,慢慢会恢复的。这给了他莫大的希望。直到几个月后,全身瘫痪的症状没有任何改善。疑惑和恐慌开始在他的心中滋生。这时,同病房的一位病友直接戳破了那个幻想的泡沫,“没有任何知觉的话基本好不了了,不用期待了。”
他说,那天是他从受伤以后,第一次哭。嚎啕大哭,完全停不下来。连哭两个小时之后,仿佛一直以来挤压的所有情绪都在同一时间释放。跟着眼泪一同离开的,还有他对于生活的希望。
或许是命运的捉弄,后续来到北京求医时,他听到了“如果一开始就过来,可能已经好了”的判断。此时的他已经全然绝望。几个月后,他的双手开始恢复知觉,“但整个人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。”
此后,这样的自我封闭持续了好些年。他毫不避讳谈起那些年的颓丧。困在房间里,整天打游戏、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、不工作,甚至一度胖到200斤……
但有一天,看到新游戏机发售新闻的他突然有了个想法,“想靠自己买一台”。对生活终于有了一些期待,一旦有这样的念头,就像是在湖水中投入了石子,自我封闭的生活也不想在继续下去。“特别是看着父母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,我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,”他想着,“必须要自己走出来。”
减肥成为了安然改变生活状态的重要一步。哪怕对于四肢健全的人而言,想要从200斤开始减肥,都不是一件易事。他让爸爸给自己用钢管焊了一个“双杠”,靠着双臂的力量,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肢,一点点艰难地往前挪动,日复一日。自从瘫倒在床之后,他其实很久没有买过鞋子了,开始运动后,一双又一双鞋子被拖到破洞。两三年间,他瘦了80斤。
与身体一同逐渐恢复的,还有心理。在陆续开始于网络上寻找工作的同时,互联网上的一则帖子也成为了他与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契机。他认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“病友”,也有了这次“轮椅旅行”的相遇——他们想一起完成看海的愿望。
这是一场相隔上千公里的旅程。一般人预定酒店,首先关注的是内部设施、周边环境。但对于他们而言,要先看看酒店门口的台阶和无障碍的设施。这些普通人并不在意的细节总会给他们带来困扰,例如,好不容易进到了酒店,一些洗手间的设计会导致轮椅根本进不去,“最夸张的一次,我们三天没洗澡。”
但再提起这次旅行,安然总愿意记住一些好的事情,一如他的昵称@致郁不如治愈。在Soul上,他所分享的“轮椅旅行”瞬间更多是那场在日照的海边日出、高铁的重点旅客陪护,以及记住路途中的善意,哪怕只是上坡时身后的一只手,记住大家坐在轮椅上抓拍搞笑照片的一瞬间……
“在旅行前,我做了很多假设,遇到困难怎么办,会不会有异样的眼光围观,但在这一路上,我能感受到的都是陌生人的善意和帮助,和大家分享后也有很温暖的反馈,这都给了我再出发的勇气。”
脑瘫和昆曲,苦难与救赎
和安然同样勇敢走出去的,还有郭家源。
今年8月,郭家源顺利通过了昆曲三级考试。一曲《长生殿·惊变》,要求“声如洪钟”,有“膛音”;一曲《赤壁怀古》,散板唱法,节奏感不强,但要跟着情感走。对于因脑瘫无法控制面部肌肉,甚至说话都有些不容易的郭家源来说,这些行腔、咬字和气息,几乎要求他一次次对身体本能进行反抗。
而这些苦,他已经吃了许多年。“我总跟别人说我的起点其实很低,是从街头一步步走到现在的。”聊天时,郭家源努力纠正着自己的发音,语气有几分释然。在来到西安市曲江池公园首次尝试街头表演时,他根本没想着之后能正经学习昆曲。
“当时更多是破罐破摔,放下了所有自尊,生活已经到这一步了,总要活下去。”通过自学一些戏曲动作,再进行简单融合,郭家源带着这样的念头,鼓足勇气走上街头。虽然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关注,甚至还遭受到了一些嘲讽,但身边也有朋友对他说,“你一跳起舞,就仿佛换了一个灵魂,换了一个躯体。”
因为肢体三级残疾,下蹲、下腰时,不慎就会摔倒;练习碎步、旋转、卧鱼时,无数次扭伤;为了练习劈叉,用绳子吊着手和腿……昆曲的难,足以让健全人望而却步,但他全盘接受,不顾身体状态会将这份难放大数十倍。
即便后来通过坚持不懈的街头表演获得了广泛关注,并如愿来到苏州,他还是那个有几分胆怯的孩子。第一次来到山塘评弹昆曲馆,“里面演员在化妆,我悄悄站在门外看。”还好,带着对昆曲的热爱和自强不息的精神,他改写了自己的命运,成功拜入馆主冷桂军的门下。也正是老师支持和鼓励,郭家源决定参加全国昆曲社会艺术水平等级考试。
但从一开始,他始终坚持的都是昆曲舞蹈的练习,未曾考虑过开口演唱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老师冷桂军听到了他的歌声,“吐字蛮清晰的,要不要学学演唱。”老师的鼓励,加上昆曲本身就讲究“无歌不舞,无动不歌”,郭家源开始心动。
学习第一首曲子《金钗记》时,他只用了一周左右,老师很惊讶,怎么会这么快。只有郭家源知道,那是他用除了吃饭之外全天都在练习的韧性,换来的。
能用努力和汗水弥补唱和舞蹈和不足,但郭家源明白,更大的挑战,来自他的内心,“因为自卑,依旧不太敢在大家面前开口”,为了克服这一心理障碍,他走向了苏州街头。那是一年的夏秋交接之时,整整一个月,郭家源带着那块写着个人简短介绍的小牌子,从犹豫间见人过来就声音渐弱,练到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,念白唱腔韵律十足。
“长刀大弓,坐拥江东,车如流水马如龙……”在考级现场,唱着这一曲《浣纱记·打围》,郭家源的思绪偶尔也会飘回那个练习的苏州石路步行街广场,热闹的模样是同样的“车如流水马如龙”。
对于现在的郭家源来说,昆曲已经不止是一份热爱,更是能够支撑自己自食其力,开启全新人生的底气。现在的他除了每天坚持昆曲理论的学习外,还在全力准备一件大事,在明年一个重要的舞台上,他将有机会站在台上扮演“杜丽娘”。
这个来自经典昆曲唱段《游园惊梦》中的角色,就像是一份冥冥之中,自有注定的命运牵引。
13年前,正是梅兰芳的那版《游园惊梦》,带着婉转音律、曲水流觞、油彩浓妆,成为屏幕外郭家源梦开始的引子。兜兜转转间,那个追梦少年也在不断的挑战自我中,终于成为了想要成为的人。
那些穿过乌云的回声
当然,“重启人生”并不容易。
虽然和很多人刻板印象中的残障人士不同,勇敢走出来的安然待人接物大方自然,说话也总带着几分笑意。他在Soul上那些用来记录的视频和照片里,也总充斥着几分明亮的色彩和美好的画面。
但在这份云淡风轻背后,他的世界也曾坍缩到到床上和房屋附近狭窄的范围;哪怕不再封闭自我,残疾人在现实生活存在的社交困境,依旧让他成为了除家人外“被世界遗忘的人”。但当互联网打破现实中那道无形的墙,让彼此看见,彼此走进,新的改变发生了。
来到Soul,对于安然而言,是一次偶然。真正开始在这里分享旅行日常,本质上也是他再度“重启人生”的见证。今年,他第一次打开自我,走向远方,并在Soul上建立了一个话题,就叫做#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轮椅旅行,在这里他向其他Souler分享自己看到的世界,也成为了很多暂时身处低谷中的网友心中的榜样。
而站在众人面前表演毫不怯场的郭家源也曾因为自卑而极度社恐,“根本没有与别人互动甚至打招呼的勇气”。在前几年公交车仍普遍有售票员的时候,坐在车上的每分每秒对于他而言都是煎熬。如何与售票员报出自己的下车地点,都要在内心反复排演。几乎是一上车,他就会在心中默默祈祷车上有人与自己同站下车,这样就能避免一场“自我博弈”。
其实直到现在,他也会感受到来自现实社交无果的沮丧。不同的是,如今他有了来自网络世界的支持。每当自己的人生取得新的成绩、或者只是灵光乍现下的表演创作,以及那些情绪低落时的碎碎念和准备考级时的紧张复习,他都会在Soul上发布。有年轻的网友因为他第一次了解到了昆曲之美,还有更多小伙伴为他的坚持加油喝彩。
来自外界温暖的反馈是一种强大的力量。就在前段时间,郭家源开始了一个大胆的计划,他想要带着昆曲去旅行,并设计好了一条线路。虽然因身体条件限制暂未能完整完成计划,但这样勇敢的尝试正一次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。
安然也计划好了下一次远行。接下来,他打算尝试在无障碍模式帮助下考取驾照,然后带着朋友们来一场自驾游。“我们约好了,每年聚一次,去不一样的地方看看,明年计划去四川。”谈起未来,聊到友情,他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,“外面真的很美好,和朋友在一起真美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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