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天空已经连续几日灰蒙蒙雾茫茫,这天更是多了一份阴惨惨。我从东南角的大望路,一路坐了21站地铁,来到西北角的圆明园。出地铁口的时候,发现已经下起了雨。我笑说,老天大概也想同我一起来缅怀一下圆明园的劫难,酝酿了几天阴沉的情绪,终于在我来到园门口时大哭起来。
圆明园来过好多次了,这次最吸引我的,当然并不是那几个大名鼎鼎游客如云的景区,而是展出的数十件破碎瓷器,有的甚至碎成了几十片,但你依然能窥见它们当年的华美,甚至因为面对这破碎而努力用想象去重建它们完好时的样子,而催生出另一份别样的美感。
饶有意味的是,那些破碎的精美瓷器,我发现大多是“大清康熙年制”,只有少量出于雍、乾年间,以后更是几乎没有。也许这仅仅是巧合,毕竟很不完整的出土文物展示,并不能真正体现出圆明园器物的年代分布,甚至你可以猜测最好的东西都已经被联军和其他劫掠者抢走了,出土的这些东西只是挑剩下、拿不动的。但从另一个角度讲,乾隆以降清代艺术品和工艺品总体创造力的下降,却也是不争的事实。如果说1840年之后的日益粗制滥造可以归罪于战乱频仍,乾嘉年间许多制品难掩的匠气和暮气,恐怕要在自身找原因了。我不禁想起朱维铮先生的观点——“十全武功”的乾隆实在是中国历史上皇权专制的顶峰,“曾创下中世纪中国独夫专制时间最长的纪录”,特别是后期,“这位年老昏聩又越发傲慢自负的满清独裁者,早已将帝国拖入全面腐化的泥淖”。(《走出中世纪二集》)
说起来,乾隆的心态恐怕并不完全是那么封闭的,如著名的马戛尔尼使华风波让我们所体会的那样颟顸不可理喻。毕竟,如今圆明园最著名的西洋楼景区,便是在乾隆年间建造的——乾隆十二年(1747年)开始筹划,至二十四年(1759年)基本建成,设计者是西方传教土郎世宁、蒋友仁、王致诚等,建筑形式则是巴洛克风格。谐奇趣、海晏堂和大水法三处遗迹,至今让游人叹为观止。
但这个专制皇帝剩下的那一点点开放心态,大概全用在享乐和玩物上了,其他方面则全面收紧。比如对外贸易——
“从康熙时代起,对外贸易的海上正式渠道,是粤海等四关。不想时过近百年,满清第四世皇帝,却在乾隆二十二年(1757)下旨关闭江海、定海、闽海三关。理由并非宁波等海关无利可图。恰好相反,因为英法等洋商宁可纳重税也愿赴江浙海关进行交易。这反而引起满清宫廷警觉,唯恐江浙文明与西洋文明相结合,再度抗击满清的专制一统。”
思想意识形态上就更不用说了。
“君主的个人独裁体制越来越稳定,也使帝国政治越来越腐化。较诸乃祖乃父,乾隆帝在位六十四年,更将目光频频投向思想文化领域,尤好宣称国事即皇帝家事,留给满汉臣工的唯一任务,便是争作‘忠君亲上’的表率。”(同上书)
这不仅窒息了思想,也窒息了各方面的创造力。帝国以全面控制为代价换来的“盛世”繁荣,却是对后世的透支,乾隆死后仅仅40年,“我大清”就要面对鸦片战争的惨败,仅仅60年,那“万园之园”就要变成焦土和废墟,岂不是完全顺理成章、毫无可怪之处么?
帝王们修圆明园,最初的心态大概是把全中国以至全世界最好玩的东西都搬到身边来,随时可以享用,这使得它一开始是以一种相当开放的态度来对待各种不同事物的,圆明园之能成为“万园之园”,正是得益于此。对比王朝末期修的颐和园,这一点就很明显了。颐和园的风格更统一,但也更死板,更多雕饰的匠气和皇家宫廷虚骄的空架子;圆明园不免大而杂,稍欠章法,却处处生机活力,即便是今天废墟中依稀的模样,依然让人心动不已。但帝王的开放心态终归只不过是一个人一时的兴致和情趣所决定的,那些收拢来、建起来的东西终归只是他一人或者他们一家子占有的财物。越多占有,就越害怕失去。这是一种先天不足后天难以为继的“开放”,它自身的逻辑必然导致它越来越走向封闭,走向衰败。
《走出中世纪》
朱维铮 著
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8月版
《走出中世纪二集》
朱维铮 著
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