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与龙泉相遇已有半月,自十二寻到了新伙伴也已有半月。
龙泉仰慕他,也感激他。仰慕他的天才与刻苦,仰慕他年少成名,仰慕他勇毅自信,感激他孤傲却不居高临下,感激他自困却不失恻隐之心,感激他愿意心系着如自己那样的百姓。
半月里十二教会他识字作打油诗,他也告诉十二怎样见风使舵,抵抗天灾。而在船舱门帘一次次掀起和放下之间,我和龙泉的距离也猝然拉近。
他是耿直真诚的少年,更多时候是好奇的沉默者。十二自然受不了自己二位好友间气氛沉闷,于是他出舱时常带上我,谈笑间也总不经意提及过去的二十多年——也是有我的二十多年。所以龙泉慢慢了解了我们,了解了我们幼时自西域迁至蜀地的艰辛,了解了少年铁杵磨成针的传说,了解了隐居大匡山时,名扬四方的李太白过的沉静简单的日子,了解了辞亲远游前我们重见蜀地风光的那场侠行……
在龙泉好奇的目光里,我也慢慢告诉他,告诉他我来自李太白走过的故地,在岁月的遴选里我牢牢跟着那飘扬的白衣,无数次想要伸手握紧,最终又只能颤抖着,保持历史允许的距离。
他当然不大明白我的话,我也只是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膀,告诉他:“我也是千万个仰慕者之一,同时和你一样,我也愿意成为一个守护者、陪伴者。”眉眼刚硬的少年怔了怔,随即微微点头,虽然显得木讷,但我知道,他已经明白了。我们三人,已经是相知相依。
人生难能知己欢聚,即使好友在侧,有时也难免喜忧交集。日月在长江里栖居,十二心中的愁绪越来越频繁地被那双仰慕而愿意倾听的眼眸激起,有时像金光轻吻水面的涟漪,甚至算得上小思怡情;有时也像残月沉沉,猛然落入河底,不复宁静。
久久寻不到的赏识,只在船上三人中的相知,无可投奔的人。这些一点点提醒他梦的遥远。长安城仿佛只立在他梦境里,而不愿走进他的人生。于是他再也按捺不住,决定在陈州靠岸,寻贵人相助。
在到达陈州的前夜,他一人醉倒船头,脸上挂着无声的泪。
我把他扶起,像扶起整个国家的诗意。
“阿莲,你说,在陈州,何人识我?何人识我?”十二对着湖面大喊,好似在问我,又好似在问不远处星火点点的城,“哈哈哈哈哈哈!无人识我!无人!又如何?”他话锋一转,又扭头盯着我,“何不人人都似你们。”
安慰的话如鲠在喉,我哑然,倒是龙泉不知何时出现:“无人识又如何?义者不为俗世呕哑所扰,大鹏不入凡夫俗子之眼。”他坚定的语调逼迫我正视暗夜里那个魁梧的身形,“好!有我的样子!”十二仿佛释然,拍手为龙泉叫起好来,“龙渊,何需人知我,事了,且拂衣!”盛情下他忘却了避讳,直呼龙泉曾经的名字。但我想,以高祖胸襟,定只会一笑而过。
酒意难扛,白衣飘飞间少年的狂笑渐隐,伴着陈州的灯火熄灭,世界沉沉睡去。
我们尚且不知,他日灿阳升起时,这座城市将用怎样的姿态迎接天才的愤怒。